文苑撷英
宿建梅 散文——《记忆深处的橘子罐头》
记忆深处的橘子罐头
一缕阳光悄悄从窗边移到了我的脚边,又从我的脚边,无畏地跳进我的眼中,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我费力抬起右手,试图用手去遮挡这刺眼阳光,一阵针扎的疼痛和映入眼帘的吊瓶以及长长的输液管,令我惊讶不已。
我努力睁开眼睛,透过那刺眼的阳光,我勉强能看清楚这里的环境。偌大的房间里,摆了七八张床铺,床铺上都是白色的被褥,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消毒水味,房间很安静,安静得掉一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父亲就坐在我床边的白色凳子上,眼皮耷拉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头打瞌睡。
我瞅了瞅床边的父亲,又看了看摆满糖水罐头的窗台,一列列马口铁盖胖玻璃瓶有序地一字排开,瓶子中,清透的糖水浸着各式各样的果瓣,有黄桃,有山楂,有凤梨,有橘子。想吃!“咕噜,咕噜”肚子适时地迎合着,我吞咽着快要溢出来的口水,张了张嘴想大声喊醒父亲,却只发出蚊子般的声音,“爸,我饿!”正在打盹的父亲,依稀听到有人呼唤。一激灵,急忙睁开了眼睛,第一时间看向我,脸上的表情亦从木讷转为惊讶,瞬间,眼泪就从眼底涌了出来。一边嘴里不停地喊着:“大夫,大夫,我闺女醒了,我闺女醒了,快来呀……”一边用他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泪水抑制不住地滴落在了我的额头。
闻声赶来一个身穿白大褂面目慈祥的女医生,后边紧跟着两个模样俊俏的护士。女医生拿起她脖颈上挂着的听诊器,放在我的心口处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挪向右肺,仔细听了听,嘴角微微上扬,和蔼地看着我说,“小丫头,你终于醒了。”随后扭头冲着父亲高兴地说:“你闺女命大,醒来了就没多大问题了!在这多住几天,积极配合治疗,有个十天半个月就没事了。”又说:“你这守了三天三夜都没合眼了!这回可以把心放肚子里,好好睡一觉了吧!”
此时的父亲哪里顾得上睡觉,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从窗台上各式各样的糖水罐头中,一把挑出一瓶橘子罐头,用水果刀迅速在马口铁盖上划出一个十字口,然后小心翼翼地用铁勺把十字口掰大,将浸着糖水的橘子瓣倒进床头柜上的洋瓷碗中,挖了满满一勺,送到我的嘴边。我稍稍抬起头,张大了嘴巴,迫不及待地吞咽着,任由那甜蜜的果浆滑进我的喉咙。甜,真甜。
在那个口味匮乏的年代,在那个嚼一颗冰糖都满口生香的年代,这种浸足了糖汁的水果,只有生病时才能吃一口,一直是普通人家孩子的一种向往。
那个年代,交通不是很便利,蔬果供应不够丰盈,尤其是北方,到了寒冷的冬天,更是少见新鲜的水果。除了窖藏的梨子、苹果,这种用马口铁盖胖玻璃瓶密封了瓜果香气的糖水罐头就成了最触手可及的美味。家境还算可以的我,自小就喜欢吃橘子罐头,喜欢那种浸了糖水的橘子瓣软糯滑爽的甜蜜口感,这是疼爱我的父亲熟知的。平日里嘴馋了,就找各种理由跟父亲撒娇卖萌,或是说自己嗓子疼,亦或是借口牙疼,而宠我似掌上明珠的父亲也是相当“配合”,一准会去厂门口的供销社买一瓶回来给我“解馋”。所以,从窗台那一列列的糖水罐头里,父亲一眼就瞅准了橘子罐头。拿起,切口,打开,倒出,第一时间喂给我吃,动作是那样的娴熟流畅,足见我在父亲心中足够的分量。
晌午过后,最后一瓶液体眼看着就输完了,在病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的我甚是疲累,我翻了翻身,惊醒了半卧在我脚边的父亲。与此同时,病房的门开了,只见母亲拎着一网兜苹果,哥哥捧着一个银色的铝制饭盒,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父亲连忙起身接过饭盒和网兜说:“你们来得挺快的。”母亲坐在我的身边,一边抚摸着我有些肿胀的手,一边说,“厂办接线员给我传话,说是你打来电话,让告诉我咱闺女醒过来了,我就赶紧领着小勇过来一起看看妹妹。”“小勇还把自己熬的稀饭带过来,给妹妹喝。”说着,打开哥哥捧来的饭盒,倒了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给我喂了两口。“咳咳咳……”“咋还是咳嗽得这么厉害?”“闺女得的是大叶肺炎,大夫说了,可得一段时间恢复呢!起码得半个月以后才能出院。”
我这才回想起,暑假的第一个周末,父亲骑着自行车载我去镇上赶会,将自行车停在供销社大门外侧,进去买碗,进门前叮嘱我不要乱跑,在这看着车子,不敢让小偷偷了去。我则乖乖地杵在自行车边上等着。父亲前脚进门,后脚雷声大作,下起了瓢泼大雨,门口有个卖鸡蛋的婆婆,赶忙拎着卖剩下的半竹筐鸡蛋跑进供销社去避雨,一边跑,一边喊我,“女子,赶紧进去避避雨。”我则倔强地“坚守岗位”,顶着暴雨“守卫”着那辆二八凤凰牌自行车。待挑选好白瓷碗的父亲付了款,走到门口,这才想起外边淋雨的闺女。赶忙趴门口吆喝我,“傻闺女,咋不知道进来躲躲雨啊?进来,进来,快点的。”我这才收悉“指令”进去避雨。
大约一刻钟工夫,雨点渐小。父亲赶忙载着我往回走。一路上,又断断续续地下了一阵子。估计是因为淋了雨,下午饭的时候,我闻着厨房散发出醋溜土豆丝的味道,有点恶心,没有胃口吃饭,倒头躺在我的小床上便犯了困。母亲只当是我矫情,嘴馋,不想吃,也没搭理我。天擦黑,动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节目开始了,家里挤满了前来看电视的邻居孩子,磕着瓜子,叽叽喳喳,乱哄哄的。我则迷迷瞪瞪半躺在床上也跟着看,似睡非睡,似看非看的,大约是节目结束了,围在电视机跟前的孩子们都逐渐散了。母亲拿起笤帚打扫满地的瓜子皮,哥哥趴在我的床边问我饿不饿?我摇了摇头。只觉得后背酸痛,于是让哥哥帮忙锤一锤。这个仅大我两岁的哥哥搬了小板凳,坐在床边,像模像样地帮我捶起了背。才捶了两下,我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伏在床边就吐了一地,母亲觉察出不对劲,赶忙扔下笤帚,摸了摸我的额头,滚烫。冲着哥哥喊道,“快去叫对门的郭大夫。”哥哥一溜烟地敲开了门,喊来了郭大夫。郭大夫先是给我腋下塞了体温计,然后用手背在我额头上贴了贴,又让我伸出舌头瞧了瞧,对母亲说,“不碍事,就是感冒发烧。你给丫头冲点淡盐水喝,我去厂卫生所配药,给她打一针柴胡,睡一觉,明早就没事了。”
打了针,却不见效果。我仍是感觉浑身滚烫,后背酸痛,一晚上起来吐了好几次,到最后吐的都是酸黄水,这对于八岁的我来说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可想而知。好不容易熬到凌晨,母亲喊醒了父亲,“闺女烧了一晚上,吐了一晚上,不对劲啊?咱要不去医院看看去吧。”正在睡梦中的父亲听闻急忙起身,只见我脸色煞白,嘴唇也几乎没了血色,吓坏了,赶紧起床胡乱套了一身衣裳,抱起我就往楼下跑,母亲也急急忙忙地起床穿衣。父亲抱了我,一路小跑到了厂卫生所,周天值班的张大夫见我的状况不妙,怀疑是肺炎,建议去中心医院。“中心医院儿科有个铁大夫,看肺炎看得好,赶紧领孩子去,别耽误了病情。”“中心医院离咱这远,小宿,你在这陪着孩子,我联系厂里的吉普车送你们去。”“桂荣,你回家给孩子拿身衣服,冲一壶淡盐水带上。快!”就这样,一路颠簸,我们从南蔡村附近的机修厂来到了权家河煤矿矿部旁的矿务局中心医院。
依稀记得,一路上,我浑身疼痛、滚烫,不停地呻吟,母亲则搂着我不停地喂我淡盐水。到了医院,父亲抱着我排队,挂号,抽血,拍x光片……将我放在病床上,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
待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就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两年后,父亲带着我们一家回科尔沁老家探亲。感觉才吃完晚饭,天就已经黑得彻底了。爷爷敦促着母亲带我去东屋和奶奶、婶婶、妹妹们一起睡。他则搂了“心尖尖”大孙子在被窝,说是女人睡东屋,男人睡西屋。凌晨4点,鸡鸣天亮,大人们都上场院里忙活去了。一觉醒来,我瞅了瞅还在熟睡的妹妹,自己悄悄地下炕,颠颠地钻进西屋找哥哥玩去了。哥哥正趴在炕头翻看“小人书”。见我进来,赶忙从被窝里掏出半瓶橘子罐头递给我,我迷蒙地看向哥哥,哥哥呲牙憨憨一笑,“赶紧吃,这是昨晚爷爷给我开的罐头,哥知道你最爱吃橘子罐头,特意给你留了半瓶,快吃。”“哼!爷爷就是偏心,重男轻女,就知道疼你这个长孙。”“不过,还是哥哥疼我,嘿嘿,谢谢哥哥。”在哥哥宠爱的目光中,三下五除二,这半瓶橘子罐头就进了我的肚里,然后满足地用舌头舔了舔嘴角的糖水,美滋滋地冲着哥哥说,“甜,真甜。”
(澄合矿业 宿建梅)